上一集說到,之所以走上鋼琴教學這條路,並不是因為我鋼琴真的很厲害,而是學校成績真的太爛。
每次來音樂教室練琴的時候,總會得到一點點成就,也得到一群小朋友崇拜的眼光。
就在心靈極度脆弱的狀態下,我答應了班主任的邀請,簽下一份「儲備專任教師培訓合約」。
簽約之後,整個音樂教室對我的態度,就完完全全改變了。
因為簽約之前,我是音樂教室的「客戶」,簽約之後,我變成音樂教室的「員工」。
我並不在乎,因為跟這些小朋友在一起的感覺,讓我很快樂。
有一次,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妹妹跑來找我,跟我說:「孟儒哥哥,我想再聽你彈《真珠美人魚》!」
我說:「好啊!當然沒問題!」
正當我準備彈給她聽的時候,那個妹妹被櫃檯阿姨叫去。
櫃檯阿姨很嚴肅地告訴那個妹妹:「妳以後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,他是老師,妳要叫他『孟儒老師』,不可以叫『孟儒哥哥』知道嗎?去跟孟儒老師說對不起!」
那個妹妹哭著跑來跟我說:「孟儒老師,對不起。」
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叫「孟儒老師」,但是我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,那一次的感覺糟透了。
我不懂,為什麼要跟一個國小一年級的孩子這樣講話,我也不懂她叫我「孟儒哥哥」有什麼錯。
小妹妹被罵完之後,換我被班主任約談了。
她問我:「如果小朋友叫你彈什麼,你就彈給她們聽,以後要是她們點的歌,你彈不出來怎麼辦?」
我說:「就⋯⋯跟她們說那一首歌我不會彈。」
班主任說:「你現在是老師,你覺得學生有辦法接受你不會彈這個答案嗎?」
我默不做聲,低著頭聽班主任的教訓。
那一天過後,那個小朋友再也沒有叫我彈琴給她聽,下課也沒有來找過我了。
另外一次被班主任約談,一樣是讓我覺得很受挫的情境:
那一天,一個大概國小三年級左右的小女生,她來音樂教室練琴。
我到現在還記得,她那一天練的曲子是《鋼琴小曲集》裡的《可愛的奧古斯丁》。
她的一拍半一直是練錯的。
我那時候剛好沒事,就走過去跟她說:「我陪妳練一下,要怎麼數一拍半。」
就這樣陪了她大概一小時,她終於把一拍半學會了。
隔天,這件事情櫃檯阿姨告訴班主任,我又被班主任約談了。
她說:「你犯了一條在音樂教室最大的大忌。」
21歲那年,真的是什麼都不懂,我問:「什麼大忌?」
班主任告訴我:「你去指導學姐的學生,這是要跟學姐搶學生的意思嗎?」
我說:「我沒有這個意思,我只是覺得她一直練錯,下次一定會被學姐罵,想要陪她練好而已。」
班主任告訴我:「問題是如果那個孩子覺得妳教比較好,想要換孟儒老師教,請問你出師了嗎?你有辦法規劃她接下來一年的課程要上什麼了嗎?」
我說:「沒有⋯⋯」
班主任接下來問:「還有!那個孩子如果真的想上你的課,你就害學姐流失一個學生,你還是這裡最菜的老師,你想要讓全部的老師都討厭你嗎?」
我問:「沒有⋯⋯」
班主任說:「學姐那邊我已經處理好了,你這個年紀犯這種錯,學姐是可以諒解的,知道你這個年紀什麼都不懂,但這個錯絕對是不能犯第二次的。」
所以從那一天開始,只要是其他老師的學生,我都會刻意保持距離。
我開始感受到「孟儒老師」這個身份,讓我跟那群孩子的關係越來越疏離。
有一天,我穿著一件正常大學生會穿的T恤,搭配一條牛仔褲去音樂教室的時候,老闆一看到馬上吐血。
老闆指示,要以他為參考值穿衣服,為了怕我買錯衣服,他特別指定一定要去哪一家店,買哪個牌子的襯衫、西裝褲,要我每天上課都這樣穿。
當天買完那些衣服結完帳,我自己上鋼琴課的學費就沒了。
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完全不是我喜歡的穿衣風格,我感覺自己不但跟那群孩子疏離,跟自己也疏離了。
但只是換個衣服包裝自己,還不至於讓我覺得自己是神棍。
後來發生一件事,讓我感受到自己真的變成神棍了。
有一天,一個家長跟我聊天的時候,問了我一個問題:
「你好年輕喔!幾歲啊?」
我說:「21歲。」
她說:「哇!這麼年輕,還在念音樂系對不對?」
在我還沒簽約之前,這個問題不會讓我答不出來,我會直接說:「沒有,我念的是園藝系。」
但那一天,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,因為音樂教室在報紙上刊登的廣告寫著「國內外音樂系師資陣容親自授課」。
這下完蛋,如果我告訴那個家長,我不是念音樂系,那就變成是我指控音樂教室廣告不實。
所以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,趕快轉移話題到別的地方。
班主任跟老闆兩個人是夫妻,教室每兩個禮拜會有一次師資培訓課,由他們兩個人來回答我們教學上遇到的問題。
我第一個發問:
遇到家長問我們是不是音樂系畢業,該怎麼回答?
班主任稍微猶豫了一下,老闆搶先回答這個問題。
「那些家長懂什麼?他們問的話,你們通通說自己是音樂系就好,反正不可能真的有家長要求你們真的把畢業證書拿出來給他們看。」
那一次之後,又有另一個家長問我,是不是還在念音樂系。
我永遠記得那一天,我昧著良心回答:「是!」
那一刻,我知道自己已經變成神棍了。
後宮甄嬛傳第一集讓我感觸最深的,就是沈眉莊的那一小段。
沈眉莊第一次出場,她媽媽問她:「若皇上問妳讀過什麼書呢?」
沈眉莊回答:「詩經、孟子、左傳。」
媽媽告訴她:「錯了,皇上是選秀女,不是考狀元,女子無才便是德。」
沈眉莊回答:「女兒明白了!」
後來皇上問她:「可曾讀過四書?」
沈眉莊回答:「臣女未曾讀過。」
我看到這一幕的當下,後面75集都不用看,我就已經可以猜到她接下來痛苦的一生了。
皇上喜歡的眉莊,不是沒裝的眉莊,而是裝很大的眉莊,她要裝成「皇上期待的樣子」,才能得到皇上的喜歡。
那個時期的生活就是這樣,喜歡「孟儒老師」的學生家長,不是喜歡沒裝的孟儒老師。
她們喜歡的是那個穿西裝、打領帶,音樂系畢業,裝很大的孟儒老師。
這個謊言,讓我在離職的時候,留下了一個非常大的致命傷。
離職的時候,老闆和班主任為了怕學生和家長跟著我走,使出一個大絕招:
她們告訴學生家長,我都用假學歷招搖撞騙,謊稱自己是音樂系畢業的。
她們這一招非常狠,因為對家長而言,「非音樂系」不是死罪,但「欺騙」是死罪。
這裡我想跟所有非本科系畢業的老師講一下,當學生或家長問妳這個問題的時候,最好的回答就是:「照實回答。」
有一次,我帶晴晴上畫畫課的時候,有一個19歲的老師,我也是在跟她閒聊的時候,問她是不是念美術系。
她突然變得很緊張,我當下就知道她內心閃過多少小劇場了。
我告訴她:「閒聊而已啦!沒有要質疑妳能力或給妳打分數的意思,我人生煩惱已經夠多了,女兒學畫畫的老師是不是美術系的重要性,已經排到人生煩惱的最後面的後面了。」
後來那個老師笑了。
現在,妳如果問我是不是音樂系,我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態度,就跟妳問我是不是高雄人一樣。
不是。
妳如果回答自己不是高雄人的時候,不會覺得自卑、羞恥的話,回答自己不是本科系的時候,這個態度就對了。
裝很大的日子,對我的心理健康傷害很大。
我開始覺得自己必須是那個「穿西裝、打領帶,音樂系畢業的孟儒老師」,才是有價值的。
我的自我價值感評斷系統,是根據「我有什麼」來決定我有沒有價值,而不是根據「我的本質」來決定。
當我感覺到自己「擁有的東西」不夠多,就會覺得自己「不夠好」。
所以在那個時候,我瘋狂搜集一堆證書、獎狀、感謝狀,來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。
後來離開音樂教室以後,我決定把這些什麼感謝狀、檢定證書,全部一起斷捨離。
把這些東西都丟掉之後,我不再去欣賞自己「有什麼」,而是去欣賞自己的「本質」。
我就是在欣賞自己「教學時的樣子」。
有時候看著自己錄好的影音課程,我會有一種讚嘆:「靠!我怎麼有辦法教得這麼好!」
這就是欣賞自己的本質。
罵我的阿姨,寫文章攻擊的點,永遠圍繞在「我沒有什麼」,這一點現在已經對我完全沒有殺傷力了。
對妳們而言,我不是音樂系畢業這件事情,妳們是「本來就知道」。
現在的妳們,喜歡的是孟儒老師的「本質」,而不是孟儒老師「有什麼」。
那時候,每天假裝成「穿西裝打領帶、音樂系畢業的孟儒老師」來面對學生跟家長,真的非常痛苦。
那完全不是拿「知識勞力」在換錢,而是拿「心理健康」在換錢。
每天回到家,我都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簽下那一份合約,為什麼不乖乖把園藝系讀完,好好當一個公務員就好。
我每天都不想上班,每天都不想教鋼琴,因為我真的很痛苦。
但又覺得自己已經在學業上投降了,如果在教鋼琴這件事又投降,自己真的就一事無成了。
所以再怎麼痛苦,都咬牙忍耐。
直到有一次,發生一件事情,我才赫然驚覺,原來我不只是拿「心理健康」再換錢,我是拿「命」來換錢。